第十一章 神行千里轿

转眼间,谢小卷已经留在凌汉半月有余。余言对她非常殷勤,常来常往,还接她去看话剧歌舞。但每当她想要开口询问自己父亲的事情时,余言总会轻而易举地将话题引开,望着她的眼神似乎是痴迷也似乎是嘲弄。

谢小卷本来是天真热情的性格,却在半年的巨变中渐渐变得沉默内敛。她早已经下定决心,只要能救出自己的父亲,她可以嫁给余言。对于只存在于旁人口中的丈夫,自己横竖想不起来,便也只能当作是年轻不懂事时的荒唐。对于自己想不起来的事情,还是不深究才会过得比较顺遂。

那夜的芭蕾舞剧散场时已经是深夜,有卖花的小女孩跑到余言面前:“先生,给这位小姐买束花吧,花多漂亮啊。”那小丫头怀里揣着的无名野花被摘下来一天已经蔫掉了,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小丫头的鼻尖儿在晚风中冻得通红,连笑容都是怯生生扯出来的。余言冲谢小卷微微一笑:“这样的野花不配你,去前面的精品花店,我买给你。”

她的手被余言拉着快速从剧场门口向汽车走去,暮春的晚风轻柔拂过,兜着剧院旁边花池里偷偷探出尖儿来的菡萏,冷香隐隐。她忽然产生了幻觉,她赤足淌水倚在水畔,晚风吹得舒舒服服,她枕着一席青苔睡过去。有人低头俯过来,衣衫上尽是清冷香气,他的长发轻轻垂在她的脸侧,声音低沉:“怎么在这儿睡着了,为你采的花儿,你不看一看?”

她睡得迷迷糊糊,无意识地伸出胳膊揽住他的脖颈,声音还是撒娇的柔曼:“嘘,就一会儿,花不会谢的。”她将他拉近自己,呢喃道,“就一会儿,阿望。”

手掌突如其来的刻骨疼痛,让谢小卷猛地醒悟过来自己竟然把那个人名无意识间呢喃了出来。余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你说什么?”

余言虽然时常给人的感觉很冷漠,但像这样的眼神还是第一次。他紧紧攥着谢小卷的手,直到她痛呼出声,他才像突然醒悟过来一样,悲凉如潮水一样涌上眼眸,和愤怒糅合成一种别样的感情。他甩开她的手,大步流星上车扬长而去了。

谢小卷站在剧场门口,不由得有些呆愣。良久才紧了紧衣领,叹口气,慢慢向迎宾馆走去。深夜来剧场看戏的人本来就不多,散戏也有一阵子,沿路都没有看见黄包车。倒是有一两个喝得醉醺醺的酒鬼,拎着酒瓶子冲谢小卷吹起口哨。

冷风从大衣下方拼命地灌进来,拍拂着她**的小腿。谢小卷心慌起来,只能拼命走得再快些。小高跟皮鞋敲击在洋灰路面上“咔咔”直响,身后却似乎有人一直在紧紧跟随。忽然间她的胳膊肘被人猛地抓住了,谢小卷整个身子拼命往前挣扎,下一刻几乎就要尖叫出声,而那人另一只手掌却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往回拽过来。

她回头一个踉跄撞进那人的怀里,抬头才看清那个人的脸。谢小卷愣住了,声音里掺杂了劫后余生的庆幸:“是你?”

泠泠的月光下,一袭黑色制服的阿宇站得笔直,他握着谢小卷的肩头,声音却也第一次显得不那么平静淡泊:“怎么了,你不舒服?”

他的衣襟上沾着幽幽冷香,谢小卷恍惚了好一会儿才推开他,看见他怀里抱着一束野花,正是方才被余言说过“不配”的花朵。阿宇顺着她的目光低头一瞅,下意识就将手递了过去:“刚才看见一个小女孩卖剩下的,我就给她包圆了,你喜欢就送给你吧。”

偌大一束野花被冷不丁塞进怀里,谢小卷呆呆抱着,好久才反应过来:“你怎么在这里?”

阿宇将制服脱下来为她披上,连黑色的檐帽儿也摘下来扣在她的脑袋上努力压低,说得自然:“我要了剧场的时刻表,知道你们这会儿散戏,就过来接接你。”

谢小卷心里暖了一下,却说错了话:“其实也不用,余先生会送我回来的。”

阿宇的手停在她衣领上顿了顿,“是吗?我怎么没看见余先生?”

谢小卷语塞,却听阿宇的声音压得很低:“还好我来了,不是吗?”

谢小卷觉得自己的心脏随着他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怀里抱着他送的花,身上披着他的外套,头上压着他的帽子,周身都是这神秘青年的气息。她居然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脸,掉转头往宾馆走去。

阿宇却没有第一时间跟上来,他的声音在后面轻悠悠响起:“那位叫作余言的先生很复杂,你最好不要与他有更多来往。”

谢小卷怔住了,连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声音里裹挟了一丝委屈:“那你呢?”

“什么?”阿宇在月光下站着,白色衬衫帖服着挺拔的脊背,微微蹙眉,居然也有着清俊得不像话的眉目。

她忽然想起来余言曾经跟她说过的话。清平警察警署已经收回了父亲的司机,这个阿宇却像是天上掉下来的一样,千里迢迢跟着自己从清平到凌汉,此刻又让自己与唯一有希望救父亲的余言保持距离。

还有自己在混沌时喊的那个名字……

她该相信谁?

两日后是何昀的生日,谢小卷作为余言的女伴前去贺生。余言一如往常,对谢小卷体贴备至,而阿宇亦是压低了帽檐站在场外等候。席上女宾不少,多的是娇媚可爱的官家小姐,其中最为出众的一个姑娘被人众星拱月拥在舞池中央,多情的眼波时不时扫一眼楼上。

“那边是何家的准儿媳了。何大帅也算用心良苦,竟千方百计搭上了总统的远房侄女孟华姗,这桩婚事要是结了,何家今后在凌汉可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

谢小卷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余言的感叹,视线却情不自禁地落在配缨的身上。她穿着黑色的束腰晚礼,在银灰貂裘的掩映下露出雪白胸脯上一角黑色的玫瑰。明明是新婚,神情却看不到一丝新嫁娘的欣喜。高灯华彩下,孟华姗的每一丝光彩都将配缨衬得越发苍白。

配缨魂不守舍,连旁边的香槟塔失衡倒下都没有察觉。谢小卷连忙喊她,想要上前帮扶却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酒液将配缨泼得一身狼狈。临近的女宾早闪身躲开,拿眼睨着配缨,闪着通晓一切的微光。

在这些有钱有闲的人家,何少爷和他来历不明的义妹之间若有若无的暧昧,从来都不是秘密。

“什么!”

一声暴喝猛然响起,把所有人集中在配缨身上的眼光都瞬间拉了过去。何大帅拍桌怒起:“那兔崽子跑哪里去了!”

管家惊慌失措:“少爷……少爷说他自己的婚事自己做主,就不劳何大帅费心了。至于孟小姐,少爷在信函上道了歉。说是……说是在外面玩够了,想明白了,自然就回来了。”

孟华姗脸上染上一层羞愤,大家小姐何时受过这样的侮辱,脚下一软几乎要晕过去。旁边的人连忙一窝蜂拥过去七嘴八舌地照看,只有谢小卷趁着乱走到配缨身边,将她扶起来:“何小姐,我陪你去换一件衣服吧。”

配缨低垂的睫毛扬起,扫了一眼谢小卷,笑了:“又是你,我和你还真是有缘分呐。”

她自从嫁人后,很少有完全清醒的时刻,似乎总是似醉非醉,此时她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倚靠在谢小卷身上,声音轻轻的:“你说……他……会是因为我吗?”

谢小卷没有理会她的呢喃,将她搀扶起来送到楼上。配缨在何府还保留着名义上的房间,谢小卷随便帮她翻出一条衣裙换上。她却揽住谢小卷的手臂:“上次我说的,你还信吗?你也有爱的人吗?三更入魇轿,你拿去了,可有用过?”

谢小卷愣了一下,尚未答话,对方已经吃吃地笑起来:“也罢也罢,你还是用不着的好。”

配缨猛地绕过谢小卷,径直朝着房间外的露台走去。何府仿西洋设计,这栋楼房东北角的两个露台分别处在何昀和配缨的房间,毗邻在一起。昔年配缨还不是何小姐的时候,曾经轻而易举跳过露台,在无数个夜晚轻轻睡在何昀枕侧,温暖了一整个晚上的梦。

此时她想起旧事,便又踩上露台,摇摇摆摆地想要翻过去。谢小卷惊出一身冷汗,猛地冲过去才将她从栏杆上拉下来,两个人跌跌撞撞地倒下来。何大小姐看着漂亮,分量却一点也不轻,压得谢小卷生抽一口气。

这个时候隔壁露台的玻璃窗响动,似乎有谁走了出来。谢小卷正想翻身拉着配缨站起来,却冷不防听见一个声音:“昀儿已经到了吧?”正是何大帅的声音。

方才还唯唯诺诺的管家冷静开口:“是,少帅今天上午就已经到了。兵马已备,只待午夜攻山。这次总统特批的联合剿匪也算是花了心思。”

“只要攻下云头山,清缴那批流寇,且不说在山中藏下的那批军火,单就那个位置,一旦驻兵,韩家被清就是不在话下的事情。”

配缨的眼睛猛然睁大,她似乎想要尖叫,想要呼喊,却被谢小卷反应过来,扑过去牢牢捂住她的嘴巴。管家继续说:“凌汉处处是眼线,不仅要瞒着土匪的,还要瞒着韩家的,这才搬来孟小姐当掩护。凌汉城怕是都当少爷是个浪**无端逃亲出走的人,谁又能想到少爷是这样的一个英雄人物?等少爷回来,向孟小姐道明原委,这桩亲事铁定还是成的。”

何大帅欣慰地舒了一口气:“昀儿那孩子素来很让我放心,昔时看他宠信那女娃,怕他拎不清轻重,故意问他是否要将那女娃收房。若他当日的回答不是如此,我也不会将如此重任交付给他。”

管家笑笑:“少爷是英雄人物,只是配缨小姐似乎也是出身于云头寨。少爷会不会挂念着配缨小姐的情分而手下留情?”

何大帅语气平平:“我下的军令是,诈受降,继而斩草除根。他既是我的儿子,也是我的兵。我的兵,不会不服从。”

配缨从喉咙里发出一线哀绝的呼喊。她身体的挣扎终于惊动了隔壁露台的人,谢小卷不用抬头就可以听见那边摸枪开保险的声音。房门很快被敲响,何大帅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听上去还是又威严又和气:“配缨?是不是你?”

进退两难。谢小卷抵在门边,急促呼吸着,半声儿也不敢应答。却听那边继续温文劝说:“你兴许……刚才听到了些……义父先前也只是听昀儿说过一二,你小时候被云头寨掳走,应当也恨透了那些山匪。你且把门打开,义父把其中的利害慢慢说给你听。”

谢小卷抵着门,心慌意乱,犹疑着要不要开门。配缨猛地拽过她,带她匆匆翻过露台,紧紧攀附在露台下不过半尺见方的所在。几乎刚翻过去,门就被猛地踹开,子弹滑过空中只发出又闷又低的声音,是装了消音器的缘故。

露台遮蔽了谢小卷和配缨,何大帅迅速地在露台逡巡后走了出去。谢小卷只觉得抓着墙壁的手几乎要沁出血来,下一刻就体力不支跌落到楼下的灌木丛中。配缨抓住她的手:“快些回舞池,他不会知道是你。”

谢小卷苦笑一声,指指自己为了爬窗户撕破的旗袍和浑身的草叶尘土:“都这样了还看不出来吗?”

院子里猛然传出一阵响亮的狗吠声,管家站在玄关门口有礼有度:“没事儿没事儿,有个小蟊贼跑了,放几条狗来兜一圈。先生太太们请继续,别扰了大家雅兴。”

配缨咬了咬牙:“看来你是回不去大厅了,只能想办法先躲一躲。我看你和余言先生交好,投鼠忌器,只要过了午夜,大帅想必也不会拿你怎么样。眼下你找个地方藏好,不能再和我在一块了。”

配缨起身就要往外跑,谢小卷伸手抓住她的衣袖:“你要去哪里?”

她回头时的表情是凄婉的:“我不信他们会如此待我,我总要去问个清楚。”

“这里是凌汉!你——”

谢小卷想要再问已经来不及,配缨甩脱她的手,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猎犬的吠叫声和喘息声越来越近,谢小卷往草丛里又缩了缩,背脊一下子顶到了何府宅邸漂亮的浮雕花砖上,凉得沁骨。谢小卷抬头望了一眼,心里已经迅速地盘算好,想着万一被发现只能祭出余言这面大旗,咬死就说自己喝多了出来走走,因为见风头晕,靠墙休息一下。

然而下一秒谢小卷整个人就被一双手扯了过去,明明只往后退了一步,四周的景物却像是弥散了一层朦朦的纱看不分明,只身畔三尺见方的地方清晰可见。揽着她的那双手骨节分明,谢小卷下意识地回头,撞入眼帘的正是黑色制服上光亮的银质纽扣。

“你怎么……”她下意识惊呼出声,却被阿宇轻轻掩住嘴巴。他的手指碰触到谢小卷的嘴唇,让她的脸“噌”一下红了。

猎犬已经钻进了草丛,甚至从谢小卷的身上越过,然而却仿佛没有阻碍一样。谢小卷眼睛圆睁,看着那猎犬四处翻拱后怅怅而去。阿宇带着谢小卷堂堂正正从府邸正门而出,守卫竟然恍若未见,让两人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刚走出没多远,谢小卷便挣开阿宇的手,一迈出三尺见方,周围的景物瞬间清晰可见,而等她回头去看时,却再也没有阿宇的身影。

谢小卷几乎要怀疑是自己的幻觉了,然而下一刻阿宇已经从虚无处缓步而出,信手一招,像是把什么东西收进了手里。他清清淡淡地望着她,像是方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谢小卷咬牙望着他:“你到底是谁?你这样神妙的本事,何苦委屈自己在我身边做个司机?我全部都知道了,父亲的侍从司机已经全部被警署收回了。”

他居然轻轻扬起一抹笑,声音里却又藏了一层无奈:“你哪里知道全部?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呐。”

他这一笑,竟然让谢小卷心头无端地一暖,继而剧烈地躁动起来。她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跳过去扳过阿宇的手,“你手里藏着的到底是什么,让我看看。”

张开的手掌看上去空无一物,但她用手去摸,竟然分明摸到了一个牌子的形状。谢小卷傻愣愣地摸索,却被阿宇猛然地攥住了手掌。只听府邸那边响起几声枪响,继而是兵士大声的嘶喊:“有人刺杀大帅!来人!”

有人影顺着何府的院墙跌跌撞撞奔跑过来,终究体力不支摔倒在阴影里。谢小卷怔了一下,甩开阿宇的手冲过去抱住了她,正是配缨。她一张脸白得毫无血色,胳膊上还挂了彩。而此时何家的宅邸里正好响起西洋钟的鸣叫,恰好是晚上11点。

配缨哀戚地攀住谢小卷的胳膊:“我要回云头寨,我要回云头寨,我对不起我爹。”

她当年在云头山的雪山里救了何昀,却一直未曾问过他去那里的原因。何家一直有在东北称王称霸顶替韩家的意向,何昀假装皮货商人去云头山打探情况,顺便探明传言中韩家与云头寨匪众勾结藏在山中的军火,谁知道身份败露,重伤垂死之际遇到了配缨。配缨知道他的身份,从来不敢说自己是山寨子里的大姑娘,只说自己是小时候被掳上寨子里的,跟着学过几项拳脚本事。

她为何家卖命已久,却从来没有想过义父真的会对她举起枪。何大帅的声音透着讥诮:“好姑娘,你办事儿透灵,对昀儿却从来糊涂。他让你去刺探军情你便愿意去刺探,他让你去嫁给程家儿子,你便愿意去嫁。”他顿了顿,“也有劳你一个匪首之女,亲口将云头山的点点滴滴与昀儿讲得清楚明白。”

配缨这才记起,在那些为数不多的温柔时光里,她曾在他有意无意的询问下,将云头山的林林总总讲述得清楚明白。

她却从未想过,她最心爱的人,她曾经在梦中与之白头的人,有这样狠辣的心思。

配缨缓缓站起身来,向护城河边走去,月光下的她一脸绝望。“只有半个时辰,来不及了,来不及回去了。”她缓缓抬起抢来的枪顶住太阳穴,那两个字像是用嗓子碾碎了一样嘶哑,“何昀。”

谢小卷吓了一跳,扑过去按下她的枪管,子弹打进河水中惊起一圈涟漪。配缨拼命挣扎,谢小卷只得大喊道:“我能帮你赶到云头山!”

她掀起裙裾,只看见衣袂上系着一块小小的雪青色牌子,上面古色古香地写着几个字:神行千里。后面还写着密密麻麻的咒文,这本来是谢小卷从箱子里面拣出来的一块,觉得有趣,拴在裙子上忘记了摘下。然而自从配缨跟她说过三更入魇的故事后,她忽然觉得自己那箱牌子应该都不平凡。

谢小卷咽了咽唾沫,张口就要照着咒文念出来,牌子却被劈手夺了过去。阿宇脸色铁青地站在她面前:“简直是胡闹,这是你能胡乱玩的吗?”

谢小卷忘了质问阿宇怎么知道这牌子的来历,只顾得跳脚去抢,“你懂什么,这是救人一命。”

阿宇一手将轿牌举得高高的,一手捏着她的肩膀将她远远推开,谢小卷矮他足足一头,蹦来蹦去够不到,气得几乎要哭。阿宇却叹了口气,口中喃喃有词。一顶雪青绒缎滚边的轿子已经出现在护城河边。谢小卷呆呆愣愣地问:“你……你怎么会?”

暮春的云头山,山尖儿上的雪都没有化干净。山寨一派静悄悄的死寂,周围的林子里却暗藏杀机。何昀趴伏在林子里,掏出西洋怀表看了一眼,还有一刻钟就要午夜了。他少时从军,并不缺乏真刀真枪的历练,然而此刻他的脑海中忽然划过配缨的脸。

她一身鲜红舞裙,在舞池中揽住他的腰身,笑容热烈绽放。

何昀紧紧咬住牙齿,才能抵过那漫长的心悸。他不是没有后悔过将配缨嫁给程瑞,然而此刻他的心里竟然涌过一阵不知是庆幸还是遗憾的情绪。现在就算他死了,配缨也不会难过了。

何昀身边的副官素来透灵,他推了推出神的何昀:“少帅,刚才寨子里像是有光,会不会……”然而不远处的寨子实在是悄寂,连副官自己都怀疑起来,“可能是属下看错了。”

何昀却敏感地觉察到一丝异样,他将怀表猛地扣起来,不再恪守之前约定的十二点,指挥部队冲上去。他们奔袭一路,潜伏山林,为的就是这场夜袭之战,战机稍纵即逝。

密集的枪声过后,预期当中匪众们的哭喊逃亡声却并未响起,山寨中迅速响起了反击的土炮声。第一波冲锋的人很快溃散下来。何昀咬了咬牙,将所有兵力都压了上去。

这委实是惨烈的一仗,原本是夜袭轻兵擅进,连两三门炮都毫不吝惜地扔在了山脚下,却不想土匪早有防备,落了个两败俱伤。这样的剿匪,即便是清剿干净,也是面上无光。

何昀也负了轻伤,他掩着肩头踩在山寨沾着血的土路上,忽然觉得父亲临行前的诈受降实清剿的主意实在是多余。云头山匪风彪悍,能让这些绿林好汉说出一个“降”字,也无异于是天方夜谭。

寨子里黑漆漆的一片,只有一个屋子里亮着灯火。何昀觉得这屋子莫名有些熟悉,他一脚踢开门板,持枪闯入,屋子里却只有一个人背着火光坐着,穿着乌羽大氅,灯火闪耀在他的毡帽上明明灭灭。

副官眼尖,悄声靠近何昀:“这件大氅是云头山大当家的爱物,这人怕是……”

何昀握紧了手枪,声音朗然:“阁下是?”

“凌汉何少帅,果然是好手段。千里奔袭剿匪,偌大的凌汉城,我和韩大帅的眼线硬是连一点儿风声都没有听到。”那个人的声音幽幽响起,声调却非常古怪,调子板平,雌雄难辨。

“阁下想必就是云大当家了,兄弟此行其实是为着收编云头山,却不承想着岗哨的兄弟会有这样大的误会。大当家若是有意,何不到我军中谋职奉个前程,我自然会为云大当家重新拉起一支队伍。”

对方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中埋藏着难以言喻的苍凉:“招安收编?你杀了我云头山这么多兄弟,好,我受编!”

他猛地转过身来,露出手中黑洞洞的枪口,大氅挥动扑灭了烛火,屋子里瞬间陷入黑暗。枪声凌乱响起,何昀被副官扑倒在地,然而心中却涌上一阵强烈的不安,他猛地推开副官,连滚带爬地跑到大当家身边,触手却是温润细腻的一只手掌。

何昀摸出怀中的洋火颤抖着擦亮,这才看见怀中人的眉眼。何昀的心脏像是被瞬间攥紧了:“配缨——”

何昀只觉得天旋地转:“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在凌汉吗?”

她的眼睛是他不熟悉的,她咳出压在舌底的麻核,发着抖:“何昀,我一直觉得是我配不上你。从今天起,却是你配不上我了。”

何昀的声音掺杂着极度的惶恐与茫然,“配缨你……”

然而记忆却猛然撞入脑海。那还是他在重伤昏迷的时候,依稀看见配缨挡在身前,冲着穿这件黑羽大氅拿枪对准自己的人苦苦哀求:“爹若是容不下他,派人把他抬回雪窝子里自生自灭,女儿再无话说。”

何昀忽然明白过来,他声音干涩道:“你……你是这云大当家的女儿?”

配缨的眼睛里闪过一抹亮光:“难道你……”但那亮光却很快就湮没了,“不,你对我可曾有过半句真话?为了爱你,我用了太大的力气,直到现在害死了整个寨子里的人,毫无力气了。何昀,你真狠,你到死还要骗我。”

她肺部受伤,断断续续的说话不断涌出血沫,只有在凌汉最好的医院才能得到及时的救治,此刻在荒郊野外却几乎是必死无疑。何昀觉得心脏仿佛被撕裂一般痛哭出声,他攥紧她的肩膀,恨不能将她抱得再近些:“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是他的女儿!你说爱我,却什么不同我说,你怎知道我不在乎你!”

“我为什么不同你说,你不知道吗?”她苦笑,伸手勉力触及他的脸颊,“我真的宁愿我从来不曾从梦中醒来,如今咱们俩这结局,可真是差多了。”她微微闭上眼睛,声音渐渐虚渺,“阿昀……阿昀……房前的红梅,今年……冬天还开吗?”

何昀倏地一愣,那是在他梦境中的一幕:他与配缨成婚,两相缱绻,并肩看洞房外一株红梅,沐着霜雪绽放得那样热烈。

他一向只认为是自己痴狂想念所做的一场幻梦,却从未想过是她真实经历过的漫长一生。他紧紧抱着配缨,“你……你说什么?配缨,你……”

她抓紧了他的衣襟,眼睫一闪滑下最后一滴泪:“梅树下埋的合衾酒,你不要忘记……”

屋外狂风大作,刺耳寒风咆哮着湮没了配缨的尾音。何昀只觉得一阵剧烈钻心的疼痛涌上脑中,他不得不放开配缨抱住了头。梦中的一幕幕一场场,迅速地铺陈连贯起来。

他真的曾经,与配缨有过一生,无亏无负、恩爱两不疑的一生。

他伸手去揽配缨却揽了个空,再擦亮洋火,空****的房间里却只有他和昏迷在一旁的副官。现实岁月里所有关于这个女人的记忆都被交织成了那场迷离幻梦。何昀冲出房间,在明月照耀下的山寨发疯一样地四处逡巡,那人却再无踪影。

凌汉的医院里,紧急收治了一名肺部受枪伤的女人。医生想要联系警察署,谢小卷不动声色地掏出余言送给她的一枚扳指。在凌汉城,余言的身份居然如此有威慑力。

配缨的手术进行了许久,谢小卷站在手术室过道外等候,阿宇站在她不远处,帽檐压得很低。

一切都如她预料的那样,那一箱子神秘的轿牌果然同三更入魇轿牌一样具有这神秘力量,如若不然,他们也无法在半个时辰把配缨送到千里迢迢的云头山,又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将她抢回来送到凌汉救治。

配缨决定回到云头山,其实已经来不及改变一触即发的战事,她只能哀求谢小卷用千里神行轿牌将熟睡中的云大当家送到安全的地方,再与山寨里所有兄弟一起背水一战。

谢小卷和阿宇送云大当家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山寨里的兄弟非死即伤。配缨穿着父亲的黑色大氅,脸色苍白:“这是我的罪孽,我必须自己偿还,你们走吧。”她顿了顿,带着一丝戚色望向谢小卷,“昔时那人告诉我因果循环我还不相信,如今看来,正是梦中的因着落到现实的果,如今我们还是走到了这般田地。谢姑娘,你在现实中寻求所爱,但凡有一分一毫可能性,那三更入魇轿牌还是切勿使用了吧。”

配缨类似诀别的话让谢小卷感觉非常不安,但她的坚定又注定不能转圜。谢小卷只能和阿宇伏在左近,在她中弹后伺机将她抢走救治。

此刻的谢小卷靠在墙上,手中不自觉摸出三更入魇轿的轿牌,不由自主地呢喃着:“明明梦中那样美好,怎么会……”

阿宇望着她:“既然叫三更入魇,便注定是噩梦一场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不能靠幻梦维系的,你在梦中贪求多少,就要在现实中回报多少。”他望了一眼轿牌,“若说他们二人本来还有几分姻缘福报,却都在这贪求中消耗殆尽了。”

半月后,何昀回到凌汉,何大帅特地设宴为儿子庆功。宴会上的适龄小姐莫不含情脉脉地望着何昀,孟华姗更是走到何昀身边,敬过去一杯酒,微低螓首:“少帅,华珊敬你一杯。”

何昀拨开她的手,却是抬头望向何大帅:“爹,怎么不见配缨?”

何大帅的笑容凝在脸上,勉力恍若无事:“你妹子身体不舒服,我送她去南方调养了。”

何昀却笑得爽朗利落:“爹你开什么玩笑,配缨是我妻子呀。”

席上一派哗然,坐在席上的程瑞程公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在众人似有似无的审视中不露半点表情。

何昀终究是在梦境和现实中糊涂了,他抱着锹铲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红梅呢?咦,那株开得很好的红梅呢?”他将何府的花园宅邸四处挖得坑坑洼洼,怅然坐在露廊上,“洞房那夜开的合衾酒,配缨明明叮嘱过我埋在院子的红梅下,怎么没有?”

红梅和合衾酒,都只存在于梦境里。他宁愿记得与配缨缱绻一生,也不愿意相信自己误杀深爱的女人。何大帅眼见爱子如此,心如刀绞,叮嘱家人偷偷在院子里遍植红梅,又埋了几坛好酒。可惜那些梅树被仓皇移栽,不过笑傲了一日,次日何昀醒来,院子里满地残红如血。

他伏在露廊上呆呆坐着,口中不断喃喃有词:“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春来冬去,就这么浑浑噩噩梦一样地又过了一年。有仆从送上来一个红色小盒,何昀呆呆开启,才看见盒中一颗子弹,附着一张薄薄信笺。

展开入眼是熟悉的字体:

往事已矣,此生缘尽,望君勿痴勿念。

她为他做了那么久的红线,这是为他献上的最后一个瓷盒。将她在这偌大何府的所有爱恨都一并奉还了。

春风化雨,满地落红滚入泥淖,何昀将信笺轻轻贴在脸上,终于落泪了。

她,还活着。

配缨伤好后,谢小卷为她买了前往东北的车票,指点她去寻找云大当家落脚之地。从车站送行出来,汽车里却没有原本应该等候着的阿宇。谢小卷一下子有些慌神,左右兜了几圈还是没有找到,刚忍不住要放声呼喊,手腕却被人猛地抓住了。抬头正看见一对细长眉宇,正是余言。

他脸色青白,攥住她手腕,似乎使了很大的力气:“这半个月你究竟去哪儿了?”

谢小卷吃痛,手想要收却收不回来,下意识出口的却是:“阿宇呢?”

余言脸上的表情更是愤怒:“谢小姐!你既然要做我的女人,何不安分一点?”

谢小卷性子本来跳脱,能压抑这些日子已属不易,此刻终于忍不住挣扎起来:“放手!胡说八道什么!”

余言将她一下子拉近,手也钳上她的下巴,不由得冷笑道:“莫不是我记错了,我原本以为谢小姐来凌汉是为了救父亲的。”

仿佛一盆凉水兜头泼下,谢小卷放弃了挣扎,只一双眼睛怒视着余言,声音几乎转了音调:“余先生,你我素不相识,何苦在我身上费这样大的心思?”

余言的眼睛瞬间被怒火点亮,手上也加了力气:“素不相识?也是,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你都对我这样薄情。”

他的眼神忽然让谢小卷迷惘起来,似乎有什么在心底就要浮现而出,让她隐隐感到恐惧。她一挣,一样东西“当”地落地,粲然生辉,正是三更入魇轿的轿牌。谢小卷慌忙俯身要捡,脑袋却出奇地痛,无数场景晃入脑海。她觉得自己仿佛要跌倒了,不得不伸手攀附住余言的身体,却不由得低低念道:“阿望……”

余言的声音低低萦绕在她的耳畔:“没有阿望,从来都没有,他不要你,你有的从来都只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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