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画舫依依,小船凄凄

这样的午后,在扬州城里的一年里大抵只算寻常。

十月的最后几天,阳光已经不如九月燥热,空气可见的凉下来。

虽没等到秋雨,但大家已经数着冬雪降下的日子,日子总会有新的盼头。

金灿灿的保障湖面上,有几艘画舫轻奏弦乐,会在这个时间来的公子哥,终究还是少数。画舫不多,又藏在两岸的杨柳中,游人们大多是听见声音后,才能依稀看到船上的人影。

街头小巷里,大家都在过着普通的一天。

推车的卖货郎要小心些,时不时就会有孩童瞧着新鲜好的东西,窜到他的身边、车头。

带他们出门的大人,多少有些受不了孩子的热闹劲。

有脾气好的,拉着孩子叮嘱几句。要是碰上心情不好的,孩子哭闹一下,少不得要挨上一顿打。

歌舞升平的日子里,人在这种闲适的生活节奏下,总是很难感觉到外界的变化。

直到一艘平平无奇的小船,缓慢的、无声的靠近瓜州渡口。

船头插着传信用的红色小旗,这是某府官员在告诉沿路的驿站,舟里的信使带着十分要紧的消息,见到要提供方便。

驻守在渡口的扬州差役,一见到旗色,就已经打起十二分精神。一边指使同僚们做好准备,一边快步上去接人。

迎客的踏板刚刚放下,船家还没来得及给绳索打结,船上已经黑压压冲出十几人来。

他们人数不多,可一上岸,孩子的哭声,亲人的叫嚷声,已经闹成一片。

这些声音,是如此怪异又不应景。

像一块石头砸在波光粼粼的湖面,又如一把利剑挑飞扬州的歌舞升平。

沿街商铺里的扬州人,先是觉得新奇的走出来。

当他们看到一个个面黄肌瘦的难民,又注意到有人站在岸边,正费力的伸手救助不小心落水的亲人时。

这些扬州人脸上的表情,立马凝住。

此刻,大多数人此时还未感觉到慌张,只是觉得惊愕和不对劲。

直到他们听到一声声,“我们两天没吃过东西了,救救我们吧。”“给我家孩子一口吃的,求求你了。”

随后,一股触电般的凉意,沿着看客们的后背直通头顶,须发竖立,表情又惊又惧。

现场实在太过混乱,渡口的官差能力有限,只急中生智叫人拦下灾民,让这批人不要乱跑。

又扬声朝着最外围的同僚喊道:“去请知府大人,快,快去!”

混在灾民中的信使,听到这声呐喊,亦是费力的举起手,高呼,“我在这,我在这。我是济宁府的,知府大人特派我送信来。”

……

……

府衙内

韦应宏一收到消息,就命人将信使和流民控制起来。

他的决断很迅速,一边命黄维中去码头照顾流民,一边让人将信使带到府衙。

韦应宏怎么也没想到灾情会来的如此迅猛,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山东是产粮大省,能作为江南的屏障。两湖的存粮应该也不少,再加上扬州跟苏州也往京城运过粮,时局到底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被带到他面前的信使,哭诉着济宁府的艰难情况。

讲道理,这种传信的官船,不应该搭上流民。倒不是信使心软,而是在他登船时,想要求条活路的流民,已经将码头围个水泄不通。

当时,留给信使的选择已经不多,要么搭些人一起上路,要么自己就被数量众多的灾民冲下船去。

当信使说到路上发生的事情。

韦应宏已经瞪大眼睛,脸色阴沉如黑,“你说,路上还有百姓……掉入水中?”

信使哭诉着点头,想要搭船的流民实在太多。

大家你挤我、我挤你,相互防备之下,总有人不小心的掉下船去。

身穿官袍的韦应宏楞在原地,信使继续讲述山东各府的情况。

不时有府内的大小官员赶来,他们默契的站在公堂四处,收拾着自己的衣裳同时,也悄悄交流着眼下的情况。

当信使讲完,韦应宏示意人将其带下去安心休息。

他没有马上跟属下们交流,他还在等。等知州黄维中回来,把灾民口中的消息告诉自己。

信使说了半天,讲的都是山东境内如何灾民遍布,灾情如火。可京师眼下到底如何,信使自己也讲不清。

韦应宏将济宁知府写给自己的书信翻阅,廖廖几行字里,说的都是山东境内的情况,对京师甚少提起,也不知道是为了官场遮羞布,还是济宁知府压根不知。

不久,黄维中赶回府衙。他先给韦应宏报告流民的安置,在知府大人点头后,他才将从流民口中汇总下来的消息说出。

“什么?!一个鸡蛋,一文钱一个?这不是把人往绝路逼吗?”

“一两银子一个的鸽子蛋,这真是百姓能吃的上的?”

“粥呢?我们送过去那么多粮,都去哪里了?”

提问的官员,当听到各处运来的救灾粮,被王公勋贵、高门大户占去许多时,脸色也变得微妙起来。他是不知道自己此时该斥责,还是该假装没听到。

韦应宏没时间理会手下人的小心思,黑着脸示意黄维中继续讲。

当听到山东境内,还有许多难民南下逃难时。他终于是克制不住,一掌砸在公堂上,发出震耳的巨响。

四周的官僚,见到知府大人发火,赶忙停下窃窃私语。

“府内一应官员,今日起不许销假。点齐差役,准备封锁钓鱼巷、春梨园、画舫等地。速召府内各处县令来见我。”韦应宏一声令下,自然有六科的官吏开始操办。

“黄维中。”

“大人,属下在。”

“你负责粮仓一事,今后凡事……”韦应宏匆匆几句交代完,见黄维中明白意思后,又道,“林如海。”

“大人。”林如海当即起身,走到公堂中。

“城内的盐商、粮食交给你。”韦应宏冲他点点头,补充道:“我再给你五十人,他们若有异动,罪行不论,先抓至大牢,押至灾后处置。”

“是。”

“朱国宝,你立马带上我的书信,去请辛大人入城。”

“是。”

一条条命令传达下去后,又有人站出来,提问:“大人,这城门是关还是开?”

韦应宏细细思量,答道:“明日起,每日午后开两个时辰。出城,进城人员,若无路引文书,全部扣押下来。”

见事情交代的差不多,韦应宏站起身,他在扬州已有数年,堂下的这批下属同僚,都经过自己的精挑细选。

韦应宏知道自己在下属中的声望,就将语气转为温和的警告。

“诸位,如今灾情蔓延,时局艰难,民生凋敝。还望大家齐心协力,共度难关。

只要过了这一关,本府必向朝廷言明诸位的功劳。”

众人齐身行礼称是。

……

……

府衙的处置再迅速,也挡不住流言的传播。

先前打压下来的谣言,如今以更迅猛夸张的声势在坊间流传。

之前传过一些闲话的人,此刻真是得意的很。

“我早就说过吧,当时就给你们说灾情要来。我看城里来了这么多北人,就知道情况不对劲。”

人心惶惶之下,谁也没时间理会这种自吹自擂。

但凡手头有几个钱的,都挤向城内的各处粮铺,大家都希望趁这个时间多存些粮。

可惜他们的哄抢,很快就被赶来的官差制止。

怏怏离去的人群,也不敢对着门口持刀披甲的官兵放肆。

乐仪书院第一时间就做出反应,贾雨村跟裴怀贞短暂商议过后,就把学子们聚到讲堂。

贾雨村告诉那些离家远的孩子,如果想回家,今天就可以打点行李,书院即日起,开始停课。

要是有不愿离开的,可以暂住在书院中,书院这边会照顾他们的吃住。

离开讲堂后,江元白的神色最担忧,在寝屋里频频踱步。一会在想回家的事宜,一会又担心回家后要怎么办。

陈恒见他半天没有决断,直接劝道:“江兄,若是到明年旱灾就结束,呆在家中也是个权宜之计。要是明年没有结束,你到时候再想来城里避难,就晚了。”

江元白神色一震,焦急的问道:“那我这一家人要住在哪里?”

“来我家,恒弟家小,你有妹妹在,住过去不方便。”钱大有抢在众人前头说话,“你前几天不才来我家住过嘛,你的东西都还在。我晚上就回去,让爹娘收拾出一间屋子。”

“好。”江元白感激的点点头,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他朝着陈恒问道:“恒弟,你说我攒的那些银子,要不要现在拿去买些大米。”

“不必。”陈恒摇摇头,他知道林伯父跟知府大人的谋划,限购粮食,抑制粮价,都是马上要办的事情。眼下再去买,指定也是买不到。

“你把这些钱留着救急,要是回县里的路上,看到什么容易储存携带的食物,你就买些带回来。也不必买多,只要到了扬州城,总归有口吃的。”

“好。”江元白也不耽误,立马开始收拾行囊。

陈恒跟薛蝌也耽误不得,两人一起起身往体仁馆跑去。

此时书院里的众人,都在紧张有序的忙碌着,体仁馆附近连个人都看不到。

两人没等多久,就看到薛宝琴跟黛玉在拐角处探出头。

“兄长,我就知道你会来寻我。”林黛玉蹙着的眉,跑到陈恒面前,已经微微舒展开。

陈恒点点头,跟薛蝌一人一个拉走自家的妹妹,各自开始说话。

林家有伯父在,倒不用陈恒多担心,他跟林妹妹要说的是王先明。

这对老头、老太太都是俩人重要的家人,林黛玉宽慰着陈恒,“三日前才收到姑姑信,姑姑在信里说,她跟姑父已经准备启程。”

“那就好。”陈恒算算日子,最多也就三四天,夫子一家也能到了。

“你这几日也不要出门乱跑。”陈恒对黛玉叮嘱道,“跟珏弟好好在家里看书。”

“我知道的,兄长。你也是,你们家在城门口,也要小心些。”林黛玉低下头,她今日本来想跟陈恒说,过完年自己就不能来书院上课了,哪想到会碰到这种事。

“那兄长要是碰上什么事,要怎么告诉我呢?”

我直接上门不就好了嘛,又不是不认识路。可等陈恒转过头,看到对方脸上浅浅的担忧,以及注视着桃树下纸鹤的目光。陈恒这下才知道黛玉,还是被紧张的氛围影响到。

聪明人就是这点不好,一碰上什么事,都容易把最坏的情况想清楚。

“真要碰到麻烦事。”陈恒故意摊开手,做出无奈的认命状,叹气道,“我就收拾包袱,去你们家避难。”

“兄长要真愿意来就好了。”林黛玉忍不住低头浅笑,柔声道,“兄长,一定要注意安全。”

“好。”陈恒重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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